墙头太多,谨慎关注

[谭赵]萤火II(八)

八、萤火·选择


谭文钟轻松跃过一道狭窄的溪流。手中提灯晃动起来,灯影昏黄间照出前方杂草丛生的羊肠小径。他下午进宫听闻赵昕去见了昭容,之后便一直放心不下,晚间时分处理完政务便独自寻来了。


这块野郊他们自小便常来游戏。因为距离国子监较近,更成了逃学必备的藏身之所。谭文钟不是凿壁偷光悬梁刺股的好学生,赵昕更因为不受宠爱鲜少关注而成了皇宫中可有可无的存在。俩人一拍即合,没少打着“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”【注1】的旗号不务正业释放天性。


谭文钟现在还能忆起,他每每从后墙翻回国子监,总能遇上鹤发童颜的国子监祭酒提着戒尺守株待兔。谭相去的早,谭氏一门只剩谭文钟这一颗独苗,偏他又格外不安分。亦师亦父的祭酒常一边抽他一边恨铁不成钢地啐他,“满腹才学都落在歪门邪道奇技淫巧上”,“寒窗十年净学了些调皮的浑话和精致的淘气”【注2】!


谭文钟满腹委屈,被揍得哇哇直叫。要知道那些所谓“精致的淘气”又有多少是出自赵昕之手?!当然了,等到皮肉之痛忘却,他便又故态重萌,气得老师吹胡子瞪眼,抓过来又是一顿胖揍。


思及往事,他原本郁郁的神色漫上些欢喜来。仲夏六月,正是水草丰美的时候。身旁及膝的草丛间蟋蟀的叫声起此彼伏,却又在脚步重落时戛然而止。远方的黑暗里有道道光带时隐时现,是成群的流萤为离家许久的人指引归途。


昨天下了一场雨,小径泥泞难行。谭文钟拔出一脚,提灯照了照,发现转过前方的弯路便到了。


赵昕只穿了件天青色薄衫坐在松树下,入定一般不知在想什么。一只提灯放在脚边,烛火被夜风吹着左右摇摆将他精瘦的身影晃得格外朦胧。


许是听到了脚步声,他转过头,便看到一豆暖光伴着一人快步而来。


“这夜深露重的,一个人跑到这里做什么?”谭文钟走近,也将提灯放在地上。两盏灯便按着同一动作,一齐摇曳起来。


赵昕抬起头,笑问:“你又来做什么?”


谭文钟没言,转身到他身旁坐下。他们心中都明白其间缘由,便不忍心说破。


过了片刻,谭文钟问:“这几日不见你人,都做什么去了?”


赵昕道:“访故地,探亲朋。闲着而已。”


谭文钟调笑道:“小人闲居为不善。”【注3】


赵昕随手扯了根野草往谭文钟脸上戳:“焉知不是‘君子居易以俟命’【注4】?”


谭文钟打开他的手,两人笑了起来。熟悉的对话再度重现,让他们一时都怀念万分。当年他们角色对调,赵昕拿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折来的狗尾草一边眉飞色舞地说“小人闲居为不善”,一边往他鼻子里调戏,最终惹得他打了一通喷嚏。


五年间的疏离因为一个久违的玩笑荡然无存。谭文钟转头看着好友英俊的侧脸被夜色笼罩着,眉目间晃动的光点不知是灯火还是萤火。他早已退去了曾经的青涩与稚气,整个人如一把稍作打磨的铁剑,略有斑驳却隐含锋芒。岁月果然是世间最好的铁匠。这个念头甫一升起,心却沉了下去。


“今天见过昭容了?”


赵昕神色一痛:“你就因为这个才来的吧。”


谭文钟轻叹道:“我还不知道你?又要难过几天。”


赵昕说:“她没认出我。”


谭文钟说:“她的情况时好时坏。之前有凌太医照应着,如今他一死……”他没说下去。


赵昕似乎全然未觉,只平静地说:“前几天刚发过一阵疯,见人便咬。好在宫里都是膂力惊人的嬷嬷,一起上来压着她绑在床上,直到再没了力气。我今天去,她胳膊上的淤青和伤口还在,人倒算安静,只是什么都不说。”


他下午见到母妃,对方正直着眼睛坐在镜前,任由一位尚算好心的嬷嬷给她梳理一头枯发。他摸着母亲伤痕累累的手臂,听着嬷嬷描述她发疯的样子,不知流了多少眼泪。可如今对谭文钟讲起,竟像在说别人的事。


说到赵昕的生母李碧玉,当年册封昭容之时可谓荣宠加身。她娘家从商,出身低微,全凭一副惊世的样貌艳绝后宫。她性格软弱又没有丁点儿城府,以至于靶子一立遭来无数嫉恨。她的疯癫起于残酷的后宫斗争,其间的利益又成了秘而不宣的宫中秘辛。那时赵昕年纪尚小,昭容疯后便过到皇后宫中抚养。皇后待他在吃穿用度上和亲子赵晖同样标准,却鲜少关注,以至于他最终成了个可有可无的存在,也因此在五年前挑选质子时,成为不二之选。


提起这段往事,赵昕冷笑:“她不过是借此显示她母仪天下与人为善罢了。说到底不过是一场演给人看的大戏。”


谭文钟劝他说:“无论她真心如何,你到底因为她的庇佑无病无灾地长大了。”


这句话也不知刺了哪根神经,赵昕突然站起来,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满是讥讽。他阴阳怪气地说:“没错了,我还得感谢她。母妃到底为什么发疯,凌太医到底为什么死,人在做,天在看!”


“你又知道其中的真相了?!”谭文钟厉声质问。


草丛里的蟋蟀似乎被吓到了,脚旁的提灯也猛地抖了抖光线。两人无声对峙着,谁也说服不了谁。


半晌,赵昕冷笑:“原来如此,这下我可算知道谭大人是哪边儿的了。”


谭文钟死死抿着唇,一言不发。良久,他喟然道:“赵昕,目前朝局动荡,这样的话休要再说。”


赵昕在黑暗中紧紧握住双拳。他居高临下激动得仿佛在赌气:“有何不可说?皇后的赵晖,贵妃的赵暄,不过二选一而已。”


闻言,谭文钟也站起身。前方是一块不甚宽阔的平地,野草丛生。这个晚上不见月光,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队流萤,汇成一条河流,在森然的草丛间徐徐流淌。那荧绿色的幽火映在他玄服的金丝卷草上,照耀出一片流光溢彩。


“赵昕,你知道的。”沉默片刻,谭文钟缓声道,“谭门三代为相,我向来没有选择的余地。可是你不一样。”他眼中涌起无限情绪,却最终被黑暗吞噬了,“你还可以选。”


选什么?赵昕在心里质问,选择等死的方式吗?无论赵晖还是赵暄,一旦登基称di可能留给他半分体面?他缩在黑暗里,谭文钟就站在他伸手便能够到的地方,可是他却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两人如此遥远。


“五年不见,谭文钟你变化挺大的。”


“彼此彼此。”谭文钟说。


曾经的国子监祭酒和谭氏一门都在期盼着那个“纨绔子弟”谭文钟哪天转性能肩负起一族荣辱,却未想到改变会来的如此猝不及防。天朝战败,赵昕被送往北朝为质。离家的最后一晚,谭文钟往他手里塞了一块碧玉。他死死地抿着唇,一句话也不肯说。


这块玉赵昕一直随身带着。这是他五年里难得可以慰藉甚至当做念想的东西。五年时间,足够改变一个人。赵昕想,自始至终,自己其实都一无所有。


他望着一队流萤渐渐远去,最终消失在黑暗里。


——节选自《萤火》



谭宗明将赵启平带进了一间VIP会面室。他们这一路来虽然有意避人,但ZERO人来人往,总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。赵启平带着墨镜口罩,遮得十分严实,不知道那些偶然撞见的路人能不能认出他来。


会面室不过十平见方,布置简单精致。沙发茶几绿植摆饰,墙上还有几张ZERO出品的海报。赵启平认得其中之一,当年被称为“国剧之光”,由早已息影的传奇影帝明楼主演。室外的阳光照在他肃然的脸上,目光里的阴暗与决绝锋芒毕露。只是一张海报就让赵启平由衷佩服,这位前辈的演技无论何时评价都堪称完美无缺。


他在一侧沙发上落座,摘了口罩和墨镜长出一口气。


“茶还是咖啡?”


“凌远”这样问,显然没把他当做有求于己的不速之客。赵启平放松了些,礼貌地说:“谢谢,水就好。”


谭宗明给两人各倒一杯水,在他对面坐下: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,你是因为那个热搜来的吧。”


对方直接进入主题让赵启平颇感意外,不过他立即便松了一口气。对好面子的人来说,求人办事,最难的是开口。只要一旦话题上了道,后面成与不成,反而是一气呵成的事情了。赵启平忐忑了一路,就是在纠结怎么开场。没想到对方如此体贴代劳,让他免去了张不开嘴的尴尬。


凌远这人挺不错的。赵启平在心里想。他只见过他两次。第一次把他当成高枝儿,第二次把他当成考官,反正都不是友好的身份。这次,他惴惴不安地来求人,却意外发现对方还挺平易近人。“凌远”是个起话题的好手。他们一路走来,聊天气,聊电梯里的宣传海报,极为自然地拉近彼此的关系,以至于现在赵启平觉得俩人难得可以朋友一场。所以他没打算冠冕堂皇地粉饰自己的欲望。他说:“冒昧了。”


谭宗明温和地笑道:“刚刚看到你,我还蛮惊讶的。”


赵启平暗地里搓了搓双掌,说:“我很清楚丁晨和我的差别,也明白剧组这个选择的理由。但是这次,我还是希望能给自己争取一个机会。”


差别。谭宗明品了品这个词。他没说差距,一个方向理解会有踩一捧一的嫌疑,另一个方向理解也许会把自己放在一个不如对方的位置。很聪明。


谭宗明说:“上次试镜能看出来,你很喜欢《萤火》这本小说。”


话题转到作品,赵启平松开了交叠的双掌。他笑着说:“没错,我是一道光的忠实粉丝。”


谭宗明下意识往前坐了坐。他问:“你粉他什么?”


赵启平侃侃而谈:“我从《灵异事务所》开始看他的作品。之后回头去补了《暗涌》,又买了《梦中的婚礼》剧本小说,再到这次的《萤火》。一道光的作品以商战闻名,尤其擅长势力与势力间的博弈。他的眼界很高,让我感觉到很多时候他就像一位观棋者,在两方厮杀中以居高临下之姿解读战术拿捏人性。他是一个清醒又不失情怀的人。”


“情怀?”


赵启平点点头:“事实上,我喜欢他也是因为这份情怀。因为它实在是温暖到让人心动。不知凌导你有没有看过他的《灵异事务所》。《暗涌》过于冰冷,它赤裸裸地将欲望最丑陋的一面扒开,再将溃烂的脓血摊在读者面前。我直觉他那时候也许遇到了什么事,以至于嫉恶如仇甚至作为一种发泄,冷笑着完成整部作品。可到了《灵异事务所》,他又将自己的全部温暖与情怀灌注在一个个短小的故事间。有悲有喜,有爱有恨,有血有肉,构成了最普通的人间烟火。人是什么?不是单纯的菩萨君子小人禽兽,却又彰显着这些名字所代表的丑恶与良善。这样的三观,可以说非常迷人了。等到了《萤火》,他更是将这个主题发扬到了极致。”说到这,他伸手拿过水杯润了润喉咙,“《萤火》更像是前两本的集合体。在这本小说里只有强与弱,没有好与坏。权利与欲望是丑恶的,他们所有人都在分担着这种丑恶。可亲情与友情是美丽的,他们又同时在分享着这份美丽。赵昕是其中最为突出的一个。他挣扎矛盾的两面派人生,我感同身受。”


仿佛空气都安静了下来。谭宗明愣怔地望着赵启平,震惊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原来文字可以传达出这样多的信息。也许当它们以某个波段传出去的时候,只有那些拥有相同波段并且愿意聆听的人才能收到。


“不好意思,我话太多了。说到一道光我就停不下来。”等赵启平意识到自己洋洋洒洒演讲一般吹嘘自己偶像的时候,他甚至不好意思地脸红了。曾经魏渭评价他是首席光吹,现在看来名不虚传。


谭宗明也有点儿脸红。这种当面夸的效果简直太劲爆了。从赵启平说“我喜欢他”开始,他的耳朵根子就跟着了火一样。对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无时无刻不纯粹地流露着对自己的欣赏。


原来我竟然这、么、优、秀!


谭宗明觉得他今天晚上大概可以爆肝改出五万字。


谭宗明你要忍住,别笑,别骄傲。他在心里说,你现在可是凌远!可是这样的欢喜还是不小心从嘴角荡漾开,上扬出一个好看的弧度。他说:“你说,你对赵昕感同身受?”


赵启平是彻底放开了,甚至连二郎腿都翘了起来:“是啊,你觉得娱乐圈这地方和朝堂有什么区别?全都充满谎言。”


“所以,你才不喜欢商业?”


“你连这个都知道啊。”赵启平羞涩地摸了摸鼻子,“与其说不喜欢,不如说是不擅长、不感兴趣。没办法,吃这碗饭有些事硬着头皮也得去做。任何职业都有好的方面和不好的方面。不能说一边拿着好处,一边叫着辛苦。出演一个角色,被众多影迷喜爱,甚至获得一个较高的社会评价,与之相应的也要付出心力和汗水。需要有好作品让自己有底气,平日里要和各路金主大腿、圈内同行经营关系,还得有过硬的心理素质去对抗网络上的负面评价。当两家粉丝掐来的时候,打你左脸你得把右脸伸过去给她打,哪怕她们嘴里骂全家脑里刨祖坟,你也得用我家祖坟狡兔三窟给自己寻找安慰。若是忍不住爆发下场,就是一辈子被群嘲的命。不要试图去讲道理,很多东西根本毫无道理。看客只会去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。”


“这么惨。”谭宗明咋舌,“回骂一句还不行。”


赵启平喝了口水,不甚在意:“还行吧。多看书,少上网,娱乐精神永相随。大多数情况都是粉丝以为我们惨。”


谭宗明被他这句黑色幽默逗笑了:“环境这么差,你还做了这么久的演员。”


他这一问倒是让赵启平的神色变了变。他坐正了,像台钟一样笔直。他说:“因为我喜欢演戏。”


谭宗明也认真起来。他问:“喜欢到可以接受所有的不喜欢?”


赵启平的目光移到剔透的水杯上。长长的睫毛就像颤动的琴弦,跳跃着一个个音符。


“每个人的喜欢大概都不一样。”他抬起头来,直视着谭宗明,用最为坚定执着的口吻说,“对于我来讲,真正的喜欢,就是连着他的缺点一起去喜欢。”



赵启平离开之后,谭宗明一个人又在房间里坐了一阵。送对方出门时,他脑子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问了最后一个问题:“你觉得赵昕和谭文钟是什么关系?”


赵启平的回答也有些抽筋。他几乎脱口而出:“纯洁的男男关系。”


谭宗明一把抓住他:“知己。”


也是很傻了。谭宗明一个人笑了起来。


其实赵启平说得一点儿没错。他当时会去写《暗涌》,只是因为见过太多心中厌恶却无可奈何甚至不得已同流合污的丑事。自己是不如他的,谭宗明想,否则也不会到二次元的世界里寻求发泄甚至寻找寄托。


室外的阳光太好了。金灿灿的光线从落地窗照进来让他的软弱无所遁形。


他想,他应该做些事。这世上总要有些纯粹需要去守护,有些原则需要去坚持。故事里的离合悲欢已然无法选择,那么现实里,他想留住赵昕眼中最后一点萤火。



谭宗明给凌远打了电话。他说,我只要赵启平。


【注1】出自《中庸》

【注2】出自《红楼梦》。这个“精致的淘气”在我心中简直是绝世经典。没有比它更好更恰当的了,这里就借用了。

【注3】出自《大学》

【注4】出自《中庸》
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花式吹嘘我谭的一章。我是不可能写了,没这能力写不出来,大家自行想象吧。





评论(41)
热度(271)
© 赤野 | Powered by LOFTER